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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家乡一起疗伤

发布时间:2018-01-24 05:20 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袁贻辰

  天已经黑透了。

  车子悄咪咪地熄火,车窗紧闭,一群年轻人窝在越野车里,眼睛盯着前方。后半夜,气温降到了波谷,身体陆陆续续哆嗦起来。芦苇荡摇晃着,盗猎者的车就停在那儿,车灯忽明忽暗。

  在吉林省向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一处水泡子(方言,意为水塘)边上,这场沉默的对峙还在继续。

  对方是附近村屯里有名的恶霸,这一次,极有可能是持枪盗猎。

  车里,手无寸铁的王春丽很清楚退后的代价。28岁的她是向海生态保护中心主任。2016年,吉林通榆县政府、向海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与民间公益组织桃花源基金会签订合作协议,在保护区的核心区内,建立了由桃花源直接管理、政府监督的社会公益型联合管护机构“向海生态保护中心”。

  从那时起,孤身一人到来的王春丽就被推进了一个无法退后的局面。在这片由沙丘、榆林、草原和湖泊组成的自然保护区里,盗猎、放牧、捕鱼、毒鸟屡见不鲜。十余个村屯的近两万名居民零星分布在保护区内。这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姑娘,要负责建立起一支由本地人组成的巡护队。

  “在人情关系网织得密不透风的乡村,让自己人管自己人,能行吗?”王春丽也嘀咕过,直到那个有些漫长的对峙的夜里,她找到了答案。身旁五大三粗的农民别上了执法记录仪,和她一起挤在车里。

  有人跟她讲:“两军对垒,现在绝不能退。”

  王春丽轻轻别过头,眼神扫了一圈儿——这些“战友”曾经的身份大都是农民,也偷偷打过鸟、捕过鱼、砍过树。但现在,他们在她的这一侧。

  

  在砂石、野草、芦苇和湖泊沼泽交汇的核心区,双脚是唯一能抵达所有角落的“交通工具”。

  王春丽成立巡护队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群男人从越野车上撵下来。

  近200人报名参加她的巡护队,但她没有被报名者的热情冲昏头脑。她很清楚,他们加入的原因也许是为了一份保底2500元、多则4000余元的月薪,也许是为了“方便通风报信”,也可能是因为工作轻松“好糊弄”,唯独不太可能是为了“热情”。

  王春丽曾试着问一位报名者,巡护是做什么?

  “上山啊!”对方答。

  她追问:“上山干什么呢?”

  “赶羊。”

  保护区312平方公里的核心区,有175平方公里由向海生态保护中心管护。巡护队员现有8人,每天开车巡逻。GPS(全球定位系统)仪器上显示,他们每天都按照固定线路画圈。

  巡护队员不肯下车巡护,原因也再明白不过了,东北天冷,人们“恨不得从家出门去隔壁打个酱油也开车”。

  王春丽知道讲大道理没用,她全程跟随一同巡护。到了车子难行的地方,她把一车男人轰下去,带他们沿着小路寻找。兽夹、弹壳、套子和碎了一地的毒药挨个出现,有的藏在路边,有的陷在芦苇荡的阴影里,巡护队员手中一度成为摆设的照相机密集地发出了咔嚓声。

  “如果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这些东西在车上能发现吗?”王春丽问巡护队员。

  她知道,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民才是最了解向海的人,她必须与他们合作。为此,她天天跟他们“尬聊”,抛出“十万个为什么”,问别人“为啥这棵树下长草,那棵树不长啊?”“这个脚印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啊?”

  大多数时候回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快崩溃了。”

  渐渐地,队员们迈开了步子。在轮胎会下陷的泥泞小路,他们发现了还在抽搐的鸟,一旁是洒落的毒药。有汉子一把抱起鸟往回冲,如果快一点,也许还能救下一条“鸟命”。

  这是最理想的结局。更多时候,留给他们的,是各类动物的尸体。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淤泥,他们在水里翻出了地笼,里面除了鱼虾,还有已经发臭的雁鸭。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这些鸟儿觅食时发现了装满小鱼的地笼,一头扎进去捕食,却再也没有出来。

  一处静谧的水泡子被巡护队员翻出来好几个地笼,里面困着各类游禽被活活溺死后的尸体。一群大男人站在芦苇荡边儿,相顾无言。

  巡护队长石胜旭割断地笼。密密麻麻的线晾干后,被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可心里的火还烧得正旺。这个土生土长的向海人一度以为,声势浩大的巡护队多少“算个官儿”,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做做样子就行了,还能偷偷找犯了错的农民收钱”。直到一步一步走完了核心区,他才知道,自己的家乡早已悄无声息地变了模样。

  只有迈开步子,离开人类活动区,朝着核心区一直往里走,才会发现,过度放牧的草原早秃了,盐碱地的版图扩张得越来越大。几十年前土地改革后,整个向海就像被“分了蛋糕”一样,农户们你一块儿,我一块儿,不断向核心区最中心开荒,一点点蚕食了林地、草原和水泡子。

  巡护队员张旭明是个90后,他的父亲、爷爷都在向海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这个年轻人走在巡护路上,发现儿时玩耍的地方都结上了铁丝网和栅栏。为了开荒,树消失了,河道干枯了,种上了成片的苞米地。离湿地不远处就是耕地,农药残留物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渗透进来。

  可以看见的变化还包括,风沙越来越大,长发的女人,沙子黏在发丝里,洗一次得花上半天,头皮极易长痘。

  星罗棋布的小水泡子也少了,有人为了捕鱼,大冬天凿开冰面,搬出抽水泵,一点点抽干了水。冰窟窿下,只剩一个没水的“大碗”,和密密麻麻、还在蹦跳的等着人类去“收割”的鱼儿。

  这个在外念完大学的年轻人,差一点认不出自己的家乡了。

  

  每年春秋两季都是张旭明儿时最开心的时候。那时,空中常常有成百上千只鸟儿飞过,遮天蔽日一般,“都在乱叫”。他记得丹顶鹤的叫声“穿透力特别强”,大麻鳽的高音则比较响亮,栖息在林地的鸟儿声音普遍低沉,“像从丹田里发出来一样”。

  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奏乐一样,喇叭笛子乱响,可好玩了”。

  可后来,这场音乐会缺席的主角越来越多,拥有52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向海,不再是最理想的栖息地。鸟儿搬家的搬家、迁徙改道的改道,张旭明能听到的乐曲越来越单调。

  他最终决定加入巡护队。

  “其实向海人也感觉到环境变了,可你得挣钱养家。”他内心也理解老乡的选择,“大多数人还是有想要家乡变好的心,只不过都是有心无力。”

  两三年前,吉林省政府决定实施移民工程,以破解生态保护难题,在向海先后拆除房屋及窝棚248户,退耕还草6711公顷,给村民退耕的土地以补偿。

  核心区陆续把土地还给自然,也给了王春丽和她的巡护队施展的空间。

  只是,在气候愈发干旱的这些年,不再愿意种地的农户里,不少人选择到核心区来放牧或是捕鱼抓鸟谋生。

  这是最难啃的骨头。张旭明的父亲张玉,在向海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了30余年,每次执法抓人都让他为难不已,“都是邻里乡亲的,哪有不认识的。想把这活儿做好,只能六亲不认。”

  曾经他要处罚一个违规放牧的牧民,结果对方竟然找到了省上的人说情。“憋屈啊。”这个中年男人说,自己只得斩断七情六欲,“成了钢做的人”。

  这份纠结,王春丽也懂。那个夏日的夜晚,当时间一点点溜走时,她的心也在挣扎。前一天白天,有巡护队员在核心区一个水泡子附近发现了汽车,凑近一看,车上无人,车后座有男性衣物,车内还有高压气排枪的配件。

  他们怀疑来了持枪打猎的,迅速向保护区管理局汇报。在执法人员赶到之前,一个人从水泡子里浮了上来。除了王春丽,队员们都认得那个人,他以脾气暴躁凶狠闻名,附近村民都说他手里有枪。

  王春丽感觉到了队员的害怕。有人劝她“警告一下,差不多行了”,也有人觉得太危险,“应该找警察”。王春丽一个人向前询问,她的队员离得远远的,不敢向前。

  他们最终没能拦下这个人。第二天夜里,两拨人在乡里偶遇,对方已经去公安局“自首”,不承认打猎,只强调自己是去核心区捕鱼,警察在他家里和车里都没搜到枪支,最终以行政处罚加200元罚款结案。

  “我要是出点事情,你们谁也跑不了!”他对巡护队扔下这句话后,带着小弟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巡护队员的火压不住了。他们和王春丽商量,这个人可能将枪支遗弃在了水中,极有可能返回捞枪。保护区管理局执法人员和向海生态保护中心巡护队员分成两队,决定彻夜守护现场。

  当晚,双方再一次碰面。对方的车里也坐了满满当当的人,在水泡子附近不停地打圈儿。王春丽的心里也害怕,她担心的不是自己,“出了啥事儿我这个外地人随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这些巡护队员家里的老人小孩都在这儿,谁住哪儿都是门儿清。”

  她一度想要放弃正面相抗。

  “不能退。”石胜旭态度坚决,“要是这次算了,对方一定会传开这事儿。往后都得窝窝囊囊地开展工作了。”

  一群人最终牢牢地守到了天亮。王春丽很清楚,太多的人在观望,“很多人都觉得我们只是挂个名,不敢真刀真枪。这事儿如果真退缩了,那就只可能一退再退,很难管理了。”

  静谧的夜里,鸟儿扑棱一声都会让她吓一跳,“还在想怎么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都跑出来了。”王春丽笑了,第二天一早,在公安部门的主导下,他们在水中找到了长管火药猎枪,那个盗猎者以非法持有枪支罪被判入狱。

  后来她才听说,找到枪后的那几天,附近村屯天天都有人请巡护队员吃饭喝酒,只为打听案子的细节和巡护队的动向。

  有村民偷偷对王春丽说: “原来你们做保护,是动真格的。”

  

  石胜旭很少向外人透露,其实对峙那晚之所以态度坚决,除了气不过对方的气焰,还与那个水泡子的住客有关。

  那个水泡子是巡护队管理范围内最大的一个,岸边栖息着一对丹顶鹤、一对疣鼻天鹅和5只天鹅幼雏。石胜旭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第一次发现它们时的样子。向海已经有许多年没见着野生丹顶鹤和疣鼻天鹅“安家”了,那一天,他们按照日常的路线巡护,突然发现芦苇荡里,两只丹顶鹤正在筑巢。

  巡护队员在电话里都快语无伦次了,“春丽春丽,我们发现了一对儿野生的丹顶鹤!那个,它们在筑巢啊。你快点来看看啊!”

  那会儿石胜旭就决定了,“得好好护着这对儿丹顶鹤”。

  他不敢以有功自居,“我们把环境搞差了,现在(它们)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说别的,在这儿‘打尖儿住店’的日子,一定要护个周全。”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开心了,上一次,还是偶然去了一趟核心区外的地方,看见区内野草比区外野草高了老大一截,“当时真有成就感啊”。

  再上一次,是和巡护队员崔永尊一道,拿着望远镜向水泡子里瞅,发现水里密密麻麻的,“什么色儿都有”,乱叫成一团,有野鸭猛地往水里钻,水波荡起来,“像一锅水煮开了”。

  崔永尊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这样的画面了。他在向海出生、长大、变老,看着环境一天天变差,又守护着它,让伤口一点点愈合。

  他在别处见过家养的丹顶鹤,“野生的完全不一样。”这个中年男人眯起双眼回忆说,真正野生的丹顶鹤非常爱干净,在水边会一遍遍地用嘴清理自己的羽毛,它们的毛更白更亮,体态也更大,不打架的时候就埋头捉鱼,一旦起飞,身姿“特别灵动轻盈,家养的完全没法比”。

  “湿地真是他们最理想的栖息地啊。”想了想,他叹气道,“向海也许以前就是它们的家。”

  热闹之外,巡护的大多数时刻是安静的,两三个巡护队员沉默地行走、拍摄和记录,石胜旭偶尔会想起大雁那低沉有力的叫声,偶尔会一个人对着结冰的水泡子唱起《我想静静》,“每天都很累,倒头就已睡。你渐渐怪我没有把你陪。我也想歇歇,那样有多美……”

  唱归唱,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在王春丽的设想里,最终要依靠本地力量来保护向海,她带着队员走村串户,了解村屯居民的需求,本地孩子放假不好读书,她就想办法招募大学生志愿者,为孩子辅导功课。生态移民告别了核心区却缺乏谋生手段,她到处想办法为村屯谋求可开发的产业。

  刚刚过去的2017年,这支巡护队配合主管部门一共查获600多次违法违规事件,GPS系统对此再清楚不过——只有8个人的巡护队已经走完了4万公里的路程。

  这段路,让他们收缴了足以铺下整面墙的作案工具,有毒药,有兽夹,也有套子。王春丽不敢想太远,只愿意定一个小目标,“希望2018年收缴的东西一面窗户就能搁下!”

  几乎没人怀疑这个目标。石胜旭说,上初中的儿子会夸他“很厉害”,他那双种地的大手,最初只会用两根手指来戳电脑键盘,如今不仅能使用执法记录仪和单反相机,还能绘制地图。越来越多的本地村民想要加入,有人告诉他,“你们真不容易啊,我很敬佩你们。”

  他总会想起自己巡护时的一次经历。那次,他碰上了一个几次三番违规放牧的村民,双方产生了口角,脾气很“虎”的石胜旭怒了,“当时就想把衣服一扒,当自己下班了,削他一顿。”

  “可后来想一想,我这手以前拿锄头,后来敲键盘写字,也用了不少时间。”他放下了拳头,“老百姓也不容易,干啥事都有个过渡。还是要相信他们,一点点去适应吧。”

  4万公里走完,王春丽却“胖了两个号”,人“苍老了几十岁”,“吹弹可破”的皮肤没了,失眠多了,嚎啕大哭的次数也多了。可她也收获了一群能直呼姓名的“哥们儿”,等来了丹顶鹤和疣鼻天鹅的归来。

  她始终忘不掉唯一一次近距离观察疣鼻天鹅的机会。芦苇荡里,天鹅妈妈正在教幼雏试飞,飞得很低,幼雏还没长出雪白的羽毛,一个接一个,黄嫩嫩的身子排队飞过了芦苇荡。

  隔着几百米,王春丽眼眶湿了。

【责任编辑:黄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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