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晚饭上认识的朋友极力推荐我买比特币,5年后我们又在晚饭时相遇,他说,先生,您的外卖到了。”对于杨林、方春、张大奔这些经历过比特币“从云端到自由落体”的年轻人,段子,已不是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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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26日,依山傍水的四川阿坝州某水电站,蓝色彩钢板搭建的机房里,550台矿机昼夜轰鸣。矿场24小时不停运转,几个工作人员轮流照顾矿机。
刘兴手机里几百个区块链群都死寂了,只有广告还活着。
大半年前,这些500人大群里每天涌动着近万条消息,几百人深夜在群里欢呼、激辩,谈论着被估值上亿美元的项目。
作为财经记者,刘兴很早便关注区块链。去年,他从主流媒体辞职,和前同事火速成立了一家区块链自媒体。花一下午在咖啡馆做了个PPT后,很快投资机构打来千万元投资。
“这种融资速度在过去没法想象。”刘兴曾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刘兴和合伙人认为他们找准了风口。到了2018年年中,北京涌现出几百家初创的区块链自媒体,有人调侃X链、X财经的名字都不够用了。有的自媒体上线26天,估值高达1.5亿元,还有自媒体点击不到200的软文报价10万元。
短短半年过去,风向骤然转变。区块链从象征技术革命的热词,变成一个在很多情境下和传销、空气币、资金盘关联的词汇。
刘兴的公司失去了初创时的意气风发。很多员工“很迷茫”。行业的黑暗对员工造成的心理冲击很大——“如果一个行业里到处都是骗子,写来写去都是阴暗的故事,那这个行业还有什么值得写的呢?”
“我们曾写过一篇报道,揭露某资金盘项目,文章发出来后,对方兴奋地打来电话说,感谢你们曝光啊,不然我们哪有人关注。”刘兴握着咖啡杯,低头苦笑。
在风雨飘摇的区块链自媒体行业,刘兴的公司尚是幸运者。有的自媒体刚装修好国贸CBD带飘窗的豪华办公室,行情骤然转冷,不得不退掉办公室;有的苦撑到2018年年底,无奈转成泛科技自媒体;有的悄然改头换面,推送起微商和养生广告。
“当区块链媒体卖起面膜,这个行业大概是真的凉了。”有人调侃。
31岁的程序员杨林体会到了“透心凉”。他不仅是经常“996”的码农。他几乎没有一天休息,平时在公司敲代码,周末在闲鱼上发帖代同城跑腿,注册了美团兼职外卖员,下载了号称能边走路边挣钱的App,上知乎和论坛疯狂搜索任何能当天结算的兼职……他想利用每一分钟赚钱。
杨林的头发掉了大半,晚上加完班,倒上3趟地铁,回到位于北京郊区沙河的出租屋时,他无数次在黑暗中幻想——睡过一觉后,人生能够倒带重来,回到2018年那个尚且平静的2月。
那时,他还有爱情,还有7年辛苦攒下的30多万元积蓄。他像无数北漂一样,最大的渴望是拥有一个安身之地,无论房子多小,离北京二环多远。
如今,他掏空了父母多年拾荒攒下的积蓄,还欠下了120多万元外债。银行和网贷公司每天几十个催债电话,打爆了杨林父母和好友的手机。雪上加霜的是,杨父几个月前患上肾癌。
过年回到农村老家时,曾在村里扬眉吐气的杨林,把自己紧锁家中。回北京时,在工厂上班的弟弟转给他500元路费。买了一张硬座票后,杨林靠剩下的钱在北京苦撑了几周。
捡了一辈子废品的母亲王素芳担心儿子想不开,赶到北京陪他,她立刻让杨林把出租屋里有用的东西理出来,方便她之后带回老家——与永远失去儿子相比,她已默默接受了另一种可能:因为无力偿还高筑的债务,她引以为傲的儿子随时可能被公安带走。
让儿子陷入困境的,是这位农村妇女听不懂的名词:虚拟货币和区块链。
为了凑首付在北京郊区买房,杨林在2018年初开始陆续买入比特币和其他“虚拟货币”,从只买现货,到加20倍杠杆,再到全部身家all in。随着币价在震荡中暴跌,杨林不断被爆仓,最终债台高筑。
被困住的不只杨林。
1988年出生的重庆姑娘许静,曾是一个相当成功的猎手。2013年,做销售顾问的她开始买入比特币。经历了2014年的暴跌,但她坚持没离场。
比特币暴涨、山寨币ICO项目大行其道的2017年,她和两个朋友砸入几百万元本金,四处抢购山寨币ICO项目额度,到了年末,本是工薪阶级的他们,突然拥有了接近10位数的财富,曾风靡一时的小蚁币让她获得上千倍收益。
2018年1月,结合往年币价波动,算准春节中国人要套现过年,暴跌即将到来,许静将手中的币高位套现90%,低调离场,打算“到处旅游,不为工作而工作”。
“财富自由”的传奇故事,没有到此结束。2018年5月,牛市的信号再次隐约闪现,许静和朋友没抵住诱惑,再次入场,all in。
8月14日半夜1点20分,在西藏旅游的许静,眼睁睁看着手机上价值约8000万元的280万个EOS“瞬间被爆仓”。当天行情确有下跌,但她坚信自己是被“精准猎杀”的。
“又要重新开始奋斗了。 ”她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在狂欢中入场时,他们以为游戏才刚刚开始,谁知道,集体最后的喧嚣竟是Game Over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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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警方搜查比特币“创始人”克莱格-赖特(Craig Wright)的住宅。
张大奔也送起了外卖。
他曾是成都一家区块链自媒体的编辑。抱着对区块链行业极高的热情,他转行做文字工作,进了写字楼。干了4个月后,公司忽然倒闭了,一群人默默吃了顿散伙饭,没要遣散费。
公司关门后第三天,张大奔送起了外卖。
区块链泡沫在中国的急速膨胀、破灭,让他有种恍如隔世感。最疯狂时,比特币的价格曾飙升到了19142美元的历史最高点。许多比特币死忠粉坚信,这绝不是极限。
他也是听着各种“钱爸爸”的故事入场的。比如,新东方前英语培训老师李笑来,以一系列的“神操作”出名,曾把4600元买入的2300股新东方股票换成苹果股票,后来又把暴涨后的苹果股票陆续换成超过10万枚比特币。
还有一个绰号叫神鱼的研究生辍学专职区块链创业,开过矿池,很快赚到一个亿,结婚时送给老婆一个新挖出的比特币区块,存入1LoveU开头的账户地址中,并附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奉为区块链圈子里最浪漫的事。
一个知乎帖子广为流传。2011年12月,一个女孩在知乎提问:“大三学生手头有6000元,有什么好的理财投资建议?”
连续3年拿过中国科幻最高奖“银河奖”的作家长铗,当天回复:“买比特币,保存好钱包文件,然后忘掉你有过6000元这回事,5年后再看看。”
长铗的回复下应者寥寥。提问的女孩最终什么也没投,拿奖学金和朋友去了趟杭州旅游。
随着比特币价格在2017年12月蹿到超10万元人民币,长铗的回复又被无数人扒出。3万多人给长铗点赞,几千人为女孩错过千万财富唏嘘,也感叹自己“上知乎太晚”。
很多没赶上区块链早班车的人,慌张地抢着上车,不管是什么车次,什么车厢,因为“如果你错过了互联网,绝对不能再错过区块链”,“种一颗树最好的时间,是10年前,其次是现在。”
2018年年初,某科技公司创始人玉红,和几个同属“古典互联网圈”的朋友在酒吧谈论区块链,凌晨3点了,几人也不愿散场。后来,玉红索性拉了一个“3点钟无眠区块链群”。
这个群非常火爆,一个月之内,3点钟群又分化出了上万个3点钟分叉群。有人说,在2018年3月乍暖还寒的北京,空气里新弥漫的焦虑是——“我还没有加入3点钟社群”。
几个月内,上百家区块链公司在北京扎堆成立,他们火急火燎地融资、挖人、宣传。
在区块链技术公司扎堆的北京上地嘉华大厦,大厅里甚至开了一家“超级节点餐厅”,整面墙画着原子般相连的节点网络,象征区块链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记账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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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26日,一个深山里的矿场,值守夜班的人发现一台运转不正常的矿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行其实技术门槛很低”。
在区块链“登峰造极”前,有人去“挖矿”了。
2018年上半年,四川只要有水电的地方,无论多么犄角旮旯,几乎都被投资客踏破铁鞋。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曾在大凉山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甘洛采访,城里只有一条主干道,过去十几年以挖金属矿为生,近几年悄然转变成新的挖矿之城。出租车、黑车司机都能高谈阔论比特币、挖矿。
皮肤黝黑的彝族老板贾诺,在离甘洛县城几十公里的山上拥有几座小水电站,只能喂饱几百台矿机。山路边时有飞石且洪水多发,但这丝毫不妨碍四五拨儿从北京飞来的访客沿着地图找来。
不过,北京的老板们最终都走了——贾诺能提供的电力太少,容不下他们计划中成千上万台矿机。
2017年底,贾诺第一次把招租启事发到挖矿交流群。和贾诺网聊一小时后,四川小伙舒明立马带着钱赶往甘洛,当场签下合同,电价0.3元1度。舒明高中毕业,开过网吧,做过电脑培训,鼓捣过域名,深信挖矿是必须上车的机会。
合同签完没多久,另一拨儿人马赶到,愿意出0.4元1度的高价。
望着络绎不绝的造访者,做实体、开挖掘机起家的贾诺狠下心,借了90万元,买入100台矿机,挖比特币。他犹豫不决的前几年,身边早有水电站老板闷声发财,成了亿万富翁。
一入场,看着稳定的币流、攀升的币价,贾诺立马成了虚拟货币最坚定的信仰者。除了死守挖来的币,贾诺还把赚来的电费、借来的钱全部砸到币里。
“假如有人给我100万元,让我再也不要玩币,我绝对不接受。”贾诺曾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哪怕穷得只能吃泡面、榨菜,我也不卖币。”
“世界上致富最快的3种速度,要么找个有钱的对象,要么跟个有背景的人,要不你就找准一个趋势,让这股风把你吹到财富自由的地方!”站在脚踏三轮车来来往往的县城街道上,贾诺说,他选择第三条路,追着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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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图片均为视觉中国供图
20岁出头的张大奔一直奔走在致富的路上。
他高考考上二本,学软件工程,上大学没多久便执意退学,跑到父亲在的工地上做起小工。
“当时很迷茫,觉得学校教的东西没什么竞争力,家里条件又不好,只想快点挣钱。”张大奔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
张大奔做过小工,送过外卖,在宠物店上过班,做过客服,始终没找到方向。他听了一段时间的逻辑思维,“后来有自己的思想体系了就不听了”,又关注了李笑来的公众号,被他的《通往财富自由之路》圈粉。他还花几百元加入过知识星球,听一个靠在不同交易所间“搬砖”挣到上千万元的人传授经验。最终,在手机上读了无数报道,了解比特币技术原理、前景后,张大奔最终将致富梦锁定在炒币上。
张大奔定了个小目标,两年内要靠炒币挣到100万元人民币。
可他错过了“只赚了十几倍根本不敢说自己挣到钱”的2017年。他投过李笑来站台的Press One,很快遭遇“九四”,央行等七部门叫停ICO,被退币;买过各种山寨币,挣过一点小钱,最终又被暴跌的市场反噬,最惨的一个币,从1.5元暴跌到了几分钱,缩水99%。
张大奔离传说中的区块链财富圈最近的一次,是在2018年5月靠着在个人公号撰写的评述文章,应聘进了一家区块链自媒体。老板身后有矿场,做媒体只是顺便玩玩,张大奔也跟着见识了币圈诸多一掷千金的活动现场。
没想到,才4个月,随着国家继续加强对非法虚拟货币的打击、大户纷纷闻风套现,比特币等币价一泻千里。
2018年1月,比特币等虚拟货币日总交易额最高时超过4500亿元,到了10月,日成交额跌至800亿元,仅为年初巅峰期的六分之一。
公司倒闭后,张大奔很快平静地接受了事实。两天后,他开始穿着橙色骑手服,小跑着冲出电梯,将一份份外卖送进写字楼中,没人能想到,面前的小哥不久前身处曾日进万金的区块链行业。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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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考上二本IT专业、家境贫寒的杨林,曾作出与张大奔不同的人生选择——靠助学贷款读完大学、毕业后进互联网公司当程序员。可在接触区块链后,杨林遭遇的结局是类似的:注册了外卖骑手。
在母亲眼里,杨林从小懂事、争气:父母没给他买过一件玩具,连自行车都没舍得买,他中学时每天步行数公里上学。大一时,家里拿出5000元给杨林买了台笔记本电脑,他工作后还用了好久。
工作后,杨林最大的愿望是在北京买房,这几年,他身边北漂的同学、同事在家里的帮助下,一个接一个地买了房,“一年的增值比工资还高”。
快到而立之年的杨林,感到“着急又落寞”,家里能给的支持十分有限:暑假时,他给父母拖过垃圾车,深深明白他们的钱是靠纸盒、塑料瓶“一分一分攒来的”。
希望重新燃起,是陪同学去昌平看房后。杨林惊喜地发现,“最便宜的房子首付加装修竟然只要75万元”。他算了算缺口,加上自己和父母的全部积蓄,只差20来万元。
杨林决意自己补足缺口。他先找一位亲戚学习卖保险,后来自觉口才不行,放弃。再后来,炒币一夜暴富的报道铺天盖地,杨林决定靠买币“上车”。
2018年年前,杨林下载了一个虚拟货币交易App,小试牛刀,投入几千元第一次买入比特币。
完全是“投资小白”的杨林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始。
这个App有一整套十分精细的运营模式,总结起来就是循序渐进地诱导用户加大投入:根据投入资金量,这个App会将用户拉入不同的新手群、高级群、核心群,提供一对一指导和贴心教程,群里有客服,有众多山寨币项目方,也有人每天争先恐后地“晒收益”,给人一种“大家都在赚钱”的错觉。
数位在币圈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表示,安排“晒单”是运营炒币群的常规套路,一个看着挺正常的群里可能一半都是托。
这个App上还有各种优惠广告,如“交易就送特斯拉(实为抽奖)”“合约免手续费”,不断吸引用户参与合约交易。
看到广告后,杨林很快买入加20倍杠杆的“合约产品”:他可以选择看多或者看空,如果价格波动超过5%,且走势与他的预测相符,本金翻倍,与预测相反,他将被爆仓,输掉本金。濒临爆仓时,可以增加保证金以保证资金安全。
这种合约产品本质上就是期货,但国内股市期货最高只允许5倍杠杆。而这个注册在海外的App,不仅提供的期货杠杆倍数高得多,且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允许交易、没有任何涨跌停,也不接受国内监管。在轻松地步入这个完全“自由”的世界时,很多入场者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正凝视着一个深渊。
悲剧往往漫不经心地开场:小赚了几笔后,杨林逐渐加大投入,本金投入增加到十几万元。
2018年3月30日,比特币期货行情突然出现大幅震荡,手机通知杨林快要爆仓了,但他死活登不上服务器。终于登上时,他已被爆仓。
杨林给App客服电话,客服称平台上存在极端交易行为,之后将“回滚数据”。
但平台设置的数据回滚时间段,没有覆盖杨林被爆仓的节点。挣扎过后,他继续投入本金,没想到,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他数次经历宕机爆仓。
5月的一天,他被爆仓将近50万元。其中不少钱是开信用卡套出来的。
杨林在网上搜索才发现,这个App交易所恶名累累,一直以来不断有用户在微博上曝光遭遇的种种异常,包括被穿针、宕机、定点爆仓。但该公司巧妙规避掉了诸多监管风险:注册在虚拟货币合法的地中海岛国马耳他,与在中国的运营公司做了法律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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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再也回不到原点了。
女友生日时,他拿出1000多元买了个普通的手机送她。女友很不满,向杨林母亲抱怨“你儿子太抠门了”。
女友不知道,杨林当时已经负债累累。后来,杨林主动向女友坦白,“欠了40多万元”。当时他已欠下近百万元债务。女友无法接受,这段感情告终。
杨林父母知道后,找亲戚借了20来万元,加上毕生积蓄,给杨林还了部分欠款。杨林向他们保证,以后不会再去借钱了。
杨林心态最崩溃的时候,父亲又被查出肾癌。他去医院照顾,握着父亲满是皱纹和裂痕的手。他和母亲下楼买早餐,也心酸不已,老妈像个小老太太了,罗圈腿,走几步就腿疼,冬天拾荒落下的病根。
老爸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不是因为癌症,而是因为家庭困境,两个儿子还没结婚,天大的债务又从天而降。
在医院一周,杨林“很难受”,“很挣扎”。回到北京,杨林找老同学借了钱、借了网贷。新借来的钱,又全部投入期货合约中。
博弈论中有一个观点:如果你拥有无限多的本金,在赌博中你永远不会输。在50%的输赢概率下,通过不断增加赌资,你一定能翻盘。
很多人把翻盘的希望寄托在下一局,但现实中没人拥有“无限多的本金”。杨林总共亏掉了将近200万元,这时,他已没法从任何渠道借到钱。催债人的电话让杨林惶惶不可终日,他害怕公司知道自己的事。
最苦闷时,杨林翻看了很多名人传记。他发现企业家曹德旺年轻时也曾欠下一屁股债,后来又艰苦奋斗东山再起,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抱着最后的希望,杨林给曹德旺写了一封求助信:表明身份,附上身份证号,如果曹总愿意借钱让他跨过这个大坎,让他能重新静下心来工作、学习,他愿意以任何方式报答曹总,分几年偿还钱和利息。
不出杨林所料,去信石沉大海。
杨林想过放弃,王素芳故作轻松地劝他,“人一辈子还挣不到那几十大百万元吗?”
白天,杨林去公司上班后,王素芳也出门了。她在腰包里揣两个馒头,从沙河坐地铁到上地,再步行几公里到群英科技园一家公司楼下,该公司被传是杨林炒币的App的实际运营者。王素芳在门口一坐一天,口渴了也舍不得买水喝。
她想帮儿子讨个说法,但她上不了楼,也说不清儿子经历了什么。有时,她只是焦急地向路人求助,“有谁能帮帮我们?”
这座楼前来过不少头发花白的父母。一位母亲甚至在对面大楼的食堂里找了份工作,每天下午来到这家公司楼下。
大部分因平台异常找过来的人,刚来时都挺冷静,但等不到回应的时间久了,也有一些人变得冲动,去年10月的一天,几十个人撞开了这家公司四楼的玻璃门。
年后赶到北京的方春,眼里布满血丝。他原本是广东一家工厂的磨具师傅,去年接到这个App的营销电话,搜了下区块链的前景后,他开始学炒币,后来玩起期货合约,从此再也睡不好觉:上下插针的爆仓经常发生在凌晨三四点,那是他盯盘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亏掉所有积蓄、借款后,方春卖掉了在广州打拼多年买下的一套小公寓。收到房款当天,他想把钱转给妻子以示决心。老婆说了句,“我相信你。”
春节时,方春鬼迷心窍再次入场,短短两天所剩房款荡然无存。逛超市时,老婆翻到方春手机,当众扇了他一巴掌。过了几天,老婆跟他离婚。
来北京找这家公司讨要赔偿,成了唯一的希望。为了维持生计,方春也成了外卖骑手。
被割韭菜的,并不都是小散户,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矿场老板、资深比特币玩家、学金融出身的职业投资人,他们中不乏原本经济富裕者。
房子滨原本在深圳华强北做生意,专卖苹果手机。可生意不如以前,2018年年初,店里的毛利比2017年年初少了7倍,于是他琢磨着转行干别的。几个卖硬件的朋友一交流,区块链行业比实体生意好做多了,几人合伙在福建开起矿场。
除了投入上百万元挖矿,房子滨也在杨林上的那个App上投入177万元。此前,他连打牌都不会,也没炒过股。
2018年5月11日下午1点至5点,这个App突然宕机,房子滨死活登不上服务器。等他终于登上账户准备加仓,余额已变成一个触目惊心的0。
矿场生意也黄了,随着币价暴跌,在亏本运营4个月后,房子滨无奈关掉矿场。房子滨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指了指左手手腕,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原先被一只20多万元的手表占据。下一步将从他身边消失的是宝马车。“毕竟我现在的身份也配不上它了。”房子滨苦笑。
许静在这家App上被爆仓前7天,平台上突然出了一个新规则:持有超过200万个EOS的合约用户不允许增加保证金。她隐隐意识到,她可能成了平台盯上的大鱼。
她想过卖掉,但此时卖出相比她的买入价接近腰斩,她犹豫了。几天后的深夜,她眼睁睁看着280万个EOS在屏幕上瞬间消失。
许静说,她总共亏掉1.2亿元。在北京的几个月时间里,她还见过有人亏了1.4亿元,开着宝马来找这家公司讨说法。
炒币者巨亏、维权的消息,并没有拦住后来者对暴富的渴望。在一些虚拟货币交易平台上,“100倍杠杆”的魔鬼大门已经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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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在4月8日,国家发改委在官方网站上发布了《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9年本,征求意见稿)》,“虚拟货币挖矿活动(比特币等虚拟货币的生产过程)”产业被明令淘汰。
这意味着,继叫停ICO、宣布比特币等虚拟货币不具有货币法律地位后,中国政府再次对挖矿行业表明态度。
有人说,泡沫碎了才能喝到啤酒。尚在区块链行业内的创业者说: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泡沫还是啤酒。
在采访中,一位区块链技术创业者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提及,他们公司一位投资人,本来是某知名基金合伙人,在区块链狂潮中入场,一口气投了30多个区块链项目,到2018年下半年狂亏十几亿元,被基金除名。
“我知道的主投区块链的投资人,很多都离职了,被除名了。”这位创业者摇头叹息。
在很少还有人谈起区块链的2019年,在当当网卖了20年书的李国庆突然宣布要入场了,将做内容产业+区块链。媒体人贺树龙很快给李国庆写了封公开信,劝这位互联网先驱“千万别搞区块链”:道路千万条,晚节最要保,冒险区块链,亲人两行泪。
贺树龙曾是一家“已故”区块链自媒体的主编。去年12月决定离场前,贺树龙调研了一些看起来“还算优质”的区块链项目,结论是——“这些项目现在绝大部分都是空壳”。
投机的泡沫破了,资本下车了,但中国计算机学会(CCF)区块链专业委员会通讯委员、密码学博士高承实感叹,“区块链的上半场还远远没开始。”
一家区块链技术公司的CTO李庆华认为,现在是区块链行业的“幻灭期”。
他认为,和曾给人们带来巨大希望和泡沫、被认为将颠覆世界的互联网一样,区块链真正的前景仍是和实体结合、和场景结合。李庆华告诉记者,他的公司正低调地深入物流行业、金融行业,在这些场景里,区块链扮演的只是同AI、大数据等技术协同,增加记账可信度的一个环节。
短短一年,3点钟无眠群里那些曾激动人心的口号——“区块链将颠覆互联网”“颠覆BAT”,似乎不再被人提起。
没听科幻作家长铗建议,那个在知乎上提问的女孩小竹子,被人问了无数次,拿奖学金没投比特币,去旅游“后不后悔”?
小竹子后来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进了互联网行业,成了产品经理,过得也不错。但被问及错过比特币,她的答案永远是——“当然后悔了!”
让人意外的是,长铗接受深链财经采访时表示,很后悔当初在知乎上到处劝人买比特币。
长铗想过,就算当初买了币,女孩也会后悔,说不定会更后悔,“有可能在涨了一倍的时候就卖了,还可能在跌了的时候亏了”。
“如果我再给她一个建议,我肯定不会建议做什么比特币投资。还是她当初的选择最正确,诗和远方更重要。”长铗说。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杨林、许静、刘兴、贾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