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军医大学长征医院神经外科主任侯立军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
每次做重大手术前,他都要把手机关掉,避免一切打扰。术前准备时,他会根据患者情况设定个体化的头位、体位,调整手术床的角度,距离往往精确到毫米。
“他对手术规范的要求近乎苛刻。”侯立军的同事、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李一明评价说。
侯立军的严谨,一部分来自于一名外科医生的职业规范,一部分来自于他所从事的领域——颅底创伤。大脑,是人体最神秘最复杂的器官,而颅底是藏于颅脑深处、结构极其复杂的部位。在如此敏感的部位做手术,有一丝疏忽就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侯立军在中国率先提出了颅底创伤的概念。在此之前,医学界很多人认为颅底创伤是无法医治的。据他介绍,颅底介于颅腔、颌面和五官之间,部位深且结构复杂,12对颅神经和很多重要的血管穿行其中,曾被不少外科医生视为手术禁区。
在神经外科大夫看来,颅底已经超出了他们熟悉的脑部范围,一般不会轻易实施颅外解剖。而在口腔颌面外科大夫眼里,打开颅底,就意味着可能伤及脑组织,风险太大。
这个鲜有人涉及的领域激发了侯立军的探索热情。早在2006年,侯立军就曾实施过一例颅底手术。一名退伍的武警战士骑摩托车带未婚妻外出购置新婚用品时不幸发生车祸,导致眼眶上裂骨折压迫动眼神经,瞳孔不断扩大。
这名退伍战士被送往多家医院,都由于手术难度极高而被拒收,当被送到侯立军面前时,他脱眶下垂的左眼已是摇摇欲坠。
侯立军解释说,分布于颅底的每根颅神经都牵动着人体的某项功能,当颅神经受损时,就会导致某项功能的损伤。眼动神经受损,就会导致眼球固定、眼睑下垂。经过严谨的手术方案推演,他利用显微外科的方法,小心翼翼地用微型磨钻穿过血管和神经间隙,把骨折的颅骨一点点磨掉,从而使动眼神经得到充分减压。
侯立军的手术取得了明显的效果。手术后第3天,退伍战士受伤的眼球就能上下运动。一个月后,眼眶上裂骨折部位完全复位愈合,手术前下垂的左眼已经能正常视物。后来,这名退伍战士康复后顺利举行了婚礼。
用先进的医疗技术呵护官兵健康和生命,这是侯立军作为一名军医的初心。他明白,颅脑创伤是现代战争中致死和致残率最高的外伤之一,我国的颅脑战创伤救治水平与欧美发达国家还有不小的差距。为了进一步提高医治颅底创伤的水平,他决定继续深造。
2008年,他带着临床难题来到世界顶尖神经外科临床中心——德国洪堡大学和汉诺威国际神经外科研究所学习,师从世界颅底外科的开拓者——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终身名誉主席M.Smaii教授。
初次见面,侯立军将自己做的眶上裂减压手术的幻灯片给M.Samii教授看。“很不错。”教授评价说。
“既然不错,为何您没有做这类手术?是不是手术有什么问题?”侯立军反问。
“没有诊断就没有治疗,当时没有诊断条件,而现在随着现代神经影像技术的进步,通过影像引导技术可以精确定位骨折部位,所以完全可以通过现代外科微创技术开展此类手术。”M.Samii教授解释说,“希望你做得更好。”
M.Samii教授的话让侯立军信心大增,为了掌握更多的国外先进技术和理念,侯立军走遍了欧洲著名的神经外科中心,在德国系统学习了显微颅底外科的临床技术。
2009年,他又前往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神经外科学习,在著名的“手术设计实验室”系统学习影像引导神经外科、内镜神经外科和脑功能区定位。在手术设计过程中,为了接近和到达手术目标区域,他一次次在神经影像的引导下,以神经内镜为手术工具,游刃在颅脑深处。
也是在这一年,侯立军作为中国学者参加第14届世界神经外科大会,首次将12对颅神经损伤手术治疗作为整体进行研究,相关研究成果发表在国际权威杂志《Injury》上,这是目前世界范围样本量最大的一宗颅神经损伤临床病例报告。
世界颅脑创伤学会前任主席Ross Block教授评价:“中国上海医生的成功经验完全证实了外科手术可以改善颅神经损伤患者的预后,开创了颅神经损伤治疗的新篇章。”
在哈佛大学学习一年后,侯立军怀揣着丰硕的成果踏上了归途。在海军军医大学长征医院,他又做了多起开创性的颅底创伤手术,在国内外率先系统提出创伤性颅神经损伤的显微外科手术策略,对创伤性颅神经损伤的手术指征、手术入路、手术方法等进行系统研究,相关课题分别获得国家科技部支撑计划和军队“十一五”科技攻关项目资助。
从最初救治眼睑下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武警退伍战士,到使用内镜等先进手段医治颅底神经与血管,侯立军将自己在颅底创伤领域的探索过程概括为“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内镜颅底外科”。凭借自己的努力,他一步步成为中国颅底外科的领军人物。
2012年3月,侯立军作为大会主席在上海主办了“首届国际颅底创伤与微创神经外科论坛”,开幕式上,他以“颅底创伤的发展史及其外科技术”为题,向国内外同行介绍了颅底创伤的手术治疗方面开创性研究,赢得了国内外权威专家的肯定。如今,这个学术会议已经举办了3届,影响力越来越大。
侯立军曾把医治颅底创伤比喻成在损毁的房间里施工,“屋顶的预制板掉下来,压住了水管、煤气管道、电线,导致这些管道和线路位置移动、遭到破坏”,而颅底创伤救治就是要把压在管道和线路上的重物移开,恢复它们的功能。
“颅底创伤最大的问题是不可控,我们大量的工作是如何使不可控变为可控。”他说。
2014年,一位颅底骨折的飞行员被送到侯立军面前,经检查,伤员的颅底血管和颅神经均不同程度损伤,救治难度极大。
凭借丰富的经验,侯立军在颅底盘根错节的神经和血管间抽丝剥茧,成功将一小段插入颅底约4厘米长的“夺命碎片”完整取出。后来,这名伤员逐渐康复。
侯立军说,自己是一个谈起手术病例就兴奋的人。今年8月,他为一名视力受损的颅底创伤患者进行整复手术,同时进行了视神经管减压。“视神经管减压一般患者受伤超过1个月就不做了,因为效果不明显,而这次的患者受伤超过6个月了,效果很好,患者的视力有了明显改善。”他自豪地说。
侯立军表示,作为传统优势学科,中国单纯的颅脑创伤救治水平已经接近发达国家,但颅脑创伤的整体死亡率和致残率仍居高不下,究其原因在于,一些特殊类型的颅脑损伤缺乏规范的治疗方法。
为此,他带领科研团队在缺乏模型、经验不足、无现成模式可循的情况下,围绕颅脑爆炸伤、颅脑开放伤、颅脑损伤合并伤等特殊类型颅脑损伤救治展开系列研究,形成了一整套优化完善的颅脑战创伤救治规范。2013年,“颅脑战创伤救治关键技术”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作为一名军医,侯立军始终注重将自己的研究领域与战场需求对接。很早之前,他就开始关注海上作战颅底创伤的救治,牵头创建了颅脑爆炸伤、海水浸泡伤和水下冲击伤等10多项海战颅脑战创伤救治技术。
为了研究液体冲击波致颅脑损伤的特点,在自己进行试验难度很大的情况下,他多方寻找,最终与有同样需求的海军某试验基地合作开展研究。刚找到这家合作单位时,侯立军忍不住立刻给校长打电话汇报情况,把这次合作形容为“两个青年男女来电”,言语间难掩兴奋之情。
最终,侯立军带领团队揭示了某种冲击波致颅脑损伤是以颅底损伤为主的规律,建立起关于水中兵器生物杀伤效应评估的军队重点实验室,研发了系列便携式海上颅脑战创伤急救装备。一系列从无到有的理论和技术创新,极大地丰富了我国的舰船外科救治体系。
2016年,侯立军关于海上战创伤救治方面的新技术获得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2018年,他领衔的重大军事医学课题再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八一前夕,习主席签署通令为侯立军记一等功。喜报传来那一刻,他仍奋战在手术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