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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细胞要叛变,得先过免疫系统这一关。但有些恶性肿瘤细胞厉害得很,有逃逸机制。方法很多,譬如伪装成好人,不被认出来;被认出来的话,就跟免疫细胞套近乎,使其放松警惕;还是被盯上了,那就负隅顽抗,阻碍通讯,设制路障。
免疫系统搞不定,人就得去医院了。现代医学,70%的临床决策依赖仪器和试剂。B超、CT等,能看到人体异常现象。尿检、血检等,能为现象提供本质参考——小到指出脂肪存量,大到揪出病毒载量。
这半年,我们都听过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假阴性”的例子,每次我都很焦虑。在这个特殊背景下,检测结果的准确性不仅关乎个体健康,也关乎公共利益。
能与新冠肺炎疫情稍稍相提并论的,是17年前的非典疫情。当时在美国,一个斯坦福大学的大一姑娘花了整个暑假检测SARS病患样本,那是传统的鼻腔拭子和注射器抽出来的血液。干完这一摊子事儿,伊丽莎白·霍姆斯彻底不想上学了。她要创造一个颠覆性的产品,用一滴血自动做完几十几百项检查,结果还能即时传输出去。
这产品还要简约小巧无痛时尚,拥有南丁格尔的温柔,iPod的颜值,实验室的精准,手机的实时。感染病毒不要怕,戴好口罩速回家。药物有用早知道,调整方案追疗效。
姑娘申请了专利,注册了公司。2014年,“希拉洛斯”已引入数亿美元投资,估值90亿美元,成为硅谷明珠。伊丽莎白·霍姆斯登上《财富》封面,在电视节目中与克林顿、马云谈笑风生,被《时代》杂志提名为“100个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她是明珠之心。
是珍珠还是鱼眼睛,是红心还是黑桃,反转随即到来。
2015年的最后一个季度,《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翰·卡鲁雷连发5篇报道,击碎了这个美女创业的神话。画皮褪去,希拉洛斯的本质连鱼目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肥皂泡泡——那个产品根本不能用,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根本不存在。它只拥有霍姆斯对它的想象和吹嘘,它是一群研发者疲惫而失败的尝试。创意也许很好,技术无法落地。
雷同且更甚者,譬如当年那辆乘风破浪的青年汽车,宣称拿水当燃料。谁不知道水又多又便宜又环保啊,可这能实现吗?
希拉洛斯这颗泡泡,估值近百亿美元,烧了投资人10亿美元,存在15年,就没人想过戳一下吗?
“本书依据与150多人的数百次访谈而写成,其中包括60位希拉洛斯公司的前雇员。”除了见诸报端的文章,约翰·卡鲁雷把希拉洛斯的故事写成《坏血》一书,在前言中,他写到除了部分访谈对象化名,描写的一切“基于事实,千真万确”。包括希拉洛斯公司如何伪造检测结果、欺骗投资人、控制员工、阻碍调查……甚至无视一些患者包括癌症晚期患者的利益。
卡鲁雷是个狠角色,写过医保诈骗,拿过普利策奖。他供职的《华尔街日报》亲手捧过希拉洛斯。这家报社的大东家是默多克,老爷子挺欣赏伊丽莎白·霍姆斯,给她投了1.25亿美元。
钱归钱,真相归真相。即便后来霍姆斯恳请默多克出手干预卡鲁雷的调查,默多克也没有同意,希拉洛斯垮了,他1美元卖掉上亿美元买来的股份。
《坏血》一出,霸榜美国各大权威书单。这故事读来惊心,却又好似熟悉。
这个夏天雨多,事情也多。瑞幸退市了,贾跃亭说要“重启”了,烧掉10亿美元却造不出车的拜腾停摆,陷入负债与欠薪的泥淖。真要验血的话,有些“独角兽”的生理指标数值高度相似:吹嘘产品,获取资本,掩盖真实进度,假装或真心渴望有一天现实会和吹嘘的一样好。
它们的内核古老而乏味,人人听过《皇帝的新衣》,里面的裁缝操持的就是这个套路。上世纪80年代,计算机行业狂飙突进,人们仿照硬件和软件,发明了一个词“雾件”,指那些还没实现,就开始大肆宣传的东西。这个词真好,雾里看花,好像戴着毛玻璃眼镜,是那么个轮廓,谁也摸不着真货,谁也瞧不出品质成色,有没有都不一定,先吹着,积假成真。国王肉眼圆睁,可他的理性早就闭上了眼睛,在雾里欣赏着说来华丽的衣裳。
人们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譬如斯坦福、学霸、男性角斗场杀出的少女英雄;人们追捧自己的白日梦,譬如草根、逆袭、被伟大时代赐予的机遇。相信的代价常常是个体利益、机构利益和公共利益的总和,包括但不仅限于财富的“灰飞烟灭”。
所谓梦想从未如此昂贵,又如此廉价。它动辄被估值10亿美元,又常常背离真实的奋斗与突破。
在《坏血》中,卡鲁雷教我们质疑的各种角度。譬如产品不让人测试绝对有问题,效果展示都是录播绝对有问题,部门间不许沟通绝对有问题,老板置他人性命于不顾绝对有问题……每个角度都能看到肥皂泡的空洞,前提是你愿意睁开眼睛,独立思考,拒绝轻信并追问下去。可能有人不高兴,但须知泡泡飞不过沧海。
此书终了,希拉洛斯的血液检测能力归零,而我们拥有了真相的检测能力,别让坏细胞轻易战胜我们的免疫系统,且警惕毒蝇伞、箭毒蛙、鸡心螺——它们看上去都很美。
伊丽莎白·霍姆斯有位全球闻名的“本家”。这位霍姆斯先生,有另一个汉语译名“福尔摩斯”。讽刺的是,真实的霍姆斯在虚构,而虚构的霍姆斯则一生追求真实。